1937年，盧溝橋事變后，日軍南下進攻上海、南京，國民政府決定內(nèi)遷至重慶。這時候，局勢十分危急，自晚清以來，中國工業(yè)大多集中在東南沿海和長江中下游流域，抓緊時間西遷企業(yè)，關(guān)乎國運商脈。

1938年10月，武漢失守，長江中游航線全部被切斷，入川門戶宜昌成了下一個被攻擊的戰(zhàn)略目標。當時堆積在宜昌碼頭的商用和軍用器材超過12萬噸，此外還有油料1萬噸，各類公物6萬噸，等待入川的政府官員、技術(shù)工人、大學師生和難民在3萬以上，不夸張地說，這里幾乎集中了中國兵器工業(yè)、各類機器工業(yè)和輕工業(yè)的生命，是國家僅存的一口元氣。

這時候，日軍飛機天天轟炸宜昌，隨時有可能被攻陷，更可怕的是，距離長江上游的枯水期也只剩下一個月左右。情況到了最危急的時刻，西運的重擔猛地壓到了長江中上游最重要的航運企業(yè)民生公司的肩上。個頭瘦弱的四川企業(yè)家盧作孚來到了一生中最光榮的時刻。

當時，民生公司可用的輪船24只，按平時的運輸能力，40天大約只能運1.4萬噸，要將十多萬噸物資在一個多月內(nèi)全部運往重慶，幾乎沒有可能。盧作孚召集人員通宵開會，他們參考以往枯水期分段航行的經(jīng)驗，決定采取分三段運輸?shù)霓k法，按照40天時間，設(shè)計出嚴密的運輸計劃，對船只航行時間、物資裝卸也做出最合理、最緊湊的安排，將運輸能力發(fā)揮到極限。

長江三峽，急流險灘，只能白天航行，夜間裝卸可以充分爭取時間，航運人員盡量不空耗一天、一點鐘，甚至一分鐘。搬運裝卸工最多時有2000多人，那些日子里，盧作孚日夜守在他的指揮中心，所有電文都經(jīng)他親手審閱、批示。他對全部運輸情況、每個環(huán)節(jié)都了如指掌，深夜時分，親到碼頭檢查裝卸情況，為工人、船員解決遇到的困難。他鼓勵部下說：“這一年我們沒有做生意，我們上前線去了，我們在前線沖鋒，我們在同敵人拼命?！?p style="text-indent: 2em;">整個宜昌大撤退，民生公司的船只擔負了90%以上的運輸量，民生的經(jīng)營損失在400萬元以上。在指揮運輸?shù)囊粋€多月里，日夜不眠的盧作孚眼凹如洞，形同槁木，他對公司職工說：“我們要以事業(yè)報效國家，我們要以身盡瘁事業(yè)。我們雖然不能到前方去執(zhí)干戈以衛(wèi)社稷，拿起武器打敵人，當就本身職責，要努力去做一員戰(zhàn)士，以增強抗戰(zhàn)力量。”據(jù)經(jīng)濟部調(diào)查，這次搶運進來的兵工廠和民營企業(yè)機器設(shè)備，每月可造手榴彈30萬枚，迫擊炮彈7萬枚，飛機炸彈6千枚，十字鎬20多萬把。

此次宜昌搶運的物資、人員，相當于民生公司1936年的總運量。在預定的40天內(nèi)，他們奇跡般地運完了全部人員，運走了三分之二的機器物資。

后來史家將盧作孚組織的這次“宜昌大撤退”稱為“中國實業(yè)上的敦刻爾克”。民國作家徐盈在《中華民國實業(yè)人物志》中評價：“中國的敦刻爾克的撤退的緊張程度與英國在敦克爾克的撤退并沒有什么兩樣，或者我們比他們還要艱苦些?！北R作孚也自認：“我們比敦刻爾克還要艱巨得多?！彼挠赂业玫搅塑娙藗兊淖鹬兀T玉祥將軍在寫給盧作孚的一份信中稱贊他是“最愛國的，也是最有作為的人”，馮寫道：“貴公司人材之多，事業(yè)之大，有功于抗戰(zhàn)，均為其他公司所少有，敬佩萬分。”

抗戰(zhàn)八年，民生船只運送出川的軍隊共計270.5萬人，武器彈藥等30多萬噸。盧作孚不顧危險，常常親臨現(xiàn)場。1938年以來，民生有9只輪船被炸沉、6只被炸壞，包括最大的“民元輪”。

盧作孚是在1952年自殺的。在1950年冬至1951年的鎮(zhèn)反中，民生公司的很多重要職員都被認定為特務(wù)，或被槍決，或被扣押。1952年2月8日，民生公司開“五反”動員大會，會場上有標語：“歡迎盧總經(jīng)理老實交待！”公股代表張祥麟首先在會上做檢查：與盧作孚一道赴北京出差時，曾和盧作孚一起去吃飯、洗澡、看戲等；盧作孚的通信員關(guān)懷則跳上臺去，揭發(fā)張祥麟在北京接受盧作孚請吃飯、請看戲是受了“糖衣炮彈”的襲擊，是受了資本家的拉攏腐蝕。

關(guān)懷是一個孤兒，當上盧作孚的通信員后，住進盧家，盧作孚教他做人識字，視同義子，他的揭發(fā)讓人瞠目結(jié)舌。當晚，盧作孚飲藥自盡。他留給妻子的遺書只有幾個字：“把家具還給民生公司，好好跟孩子們過?！?p style="text-indent: 2em;">盧作孚殞后葬于北碚，墓在一高地，可俯瞰嘉陵江，旁有一個小小的圖書館，寫作《跌蕩一百年》時，我曾兩赴此地，查閱資料。他的冥日是過幾天的2月8日，正好是今年的春節(jié)。

民國一代的企業(yè)家，從張謇到范旭東，再到盧作孚，是一條讓人仰止的“道統(tǒng)血脈”。他們拒絕偏激，專業(yè)理性，以量化管理的手段和極大的耐心改造身邊的人和事，他們對這個國家充滿了熱忱和忠貞，有著東方式的、未必切合實際的濟世情結(jié)。這一“血脈”曾經(jīng)被殘忍地絞斷過，如今記錄他們的事跡，不僅僅是為了紀念，更是為了傳續(xù)。

(來源：E20環(huán)境平臺 作者：薛濤 發(fā)布時間：2016年1月27日)

編輯： 李曉佳